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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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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動

義診結束之時,天色已晚。傅昭來到木棚裏間,又是感激又是抱歉地對阿柔說道:“今日多謝姑娘幫忙。只是說來慚愧,我先前總說要償還姑娘的救命之恩,如今卻是越欠越多了。”

阿柔笑了一下,說道:“這有什麽,能幫到這麽多人,我也不枉來這一趟。”

傅昭溫聲說道:“真是意外,當初林中初見之時,我原以為姑娘是個難以接近的人,幾番相處之後才發覺並非如此。”

傅昭永遠忘不了,那日在林間被匪徒劫持之時,高束長發的少女如鬼魅一般閃身出現至匪首身後,毫不猶豫地用手中的銀色短刀劃開他的脖頸,一刀斃命、狠辣決絕。傅昭學過醫,自然也見過死人,這血肉模糊的畫面倒是並未引起他生理上的不適,但這並不代表他不會害怕。

阿柔看透了他的想法,不免覺得有些好笑,“怎麽,莫非你以為我是個不留情面的殺人狂魔?”

“不不不,絕非如此!”傅昭慌張地搖了搖頭,解釋道:“傅昭蒙受姑娘如此恩情,又豈敢這樣想姑娘?”

“不必那麽慌張,我開玩笑的。”阿柔說著,轉而看向木棚裏間躺著的幾個病人,問道:“他們今夜留在此處嗎?”

傅昭點了點頭,“留在這裏的,大多是病況較為嚴重,家中又沒有親眷看顧的人。我不放心他們,便讓他們在此處留宿一夜,若有什麽突發情況,我也好及時處理。”

“原來如此,你也是有心了。”

傅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“哪裏,只是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而已,不值當什麽。啊,對了,時候已經不早了,姑娘不回客棧休息嗎?”

“不著急。”阿柔說道,“我明日便要離開定州了,正好遇上你義診,今夜便留在此處略盡綿薄之力吧。”

傅昭楞了一下,“姑娘……明日就要離開了?”

“對。”阿柔點了點頭,“我此番來定州就是為了打探陳年舊案,如今已詢問得差不多了,自然也沒有在此處停留的理由。”

“沒有理由嗎……”傅昭低聲自語道。

阿柔見他有些失落,便安慰道:“你幫了我許多,我不會忘記你這個朋友的。往後若得了空,定會來定州看望你。”

傅昭有些苦澀地笑了一下,說道:“可我不知姑娘身份,不知姑娘住處,更不知姑娘這一趟遠行將要去往何方。若是我心有所思,又該去何處尋你呢?”

阿柔沈默半晌,沒有出聲。她這一趟來定州打探消息,僅僅是個人的行為,不願將景西王府牽扯進來,故而不願坦白真實身份。

傅昭看出阿柔的猶豫,神色有一瞬的落寞,繼而微微一笑,眸中盛著星輝,柔聲說道:“姑娘於我而言,就如同浮雲一般,雖近在咫尺,卻終歸要獨自遠行。只是……盡管如此,我依舊想要將那片浮雲緊緊攥在手中。”

阿柔微微睜大了雙眼,“傅昭,你……”

“傅昭身無長物,也非富貴人家出身,自知不是什麽極好的歸宿。我能做到的,只有傾盡全力,對姑娘好而已。”傅昭定定地看著她,神色柔和,“我心悅於你,想要娶你為妻,不知姑娘可願為我停留?”

阿柔腦海中有一瞬間的空白,待她反應過來之後,問道:“是因為我救過你嗎?”

“是,卻也不是。”傅昭認真地回答道:“若姑娘不曾出手相救,傅昭興許早已命喪人手。因姑娘救了我,我才得幸與姑娘相處了這幾日,又為姑娘之風采所傾倒。”

阿柔很少有過被人表白的經歷,一時竟有些手忙腳亂,“你我相識不過幾日而已,又何談感情一說呢?”

“傅昭知道,短時間之內,難以向姑娘證明真心。但……姑娘明日就要遠行,倘或今日不說,我怕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了。”

阿柔看著他堅定的神情,便知他確實一片真心,未曾說謊。她嘆了一口氣,說道:“那我便直說了。傅昭,我對你並無男女之情,更不會為了你而停留。倘若你懂我,便會知曉,阿柔就是阿柔,我永遠只會走自己的路。”

傅昭微微垂下眼簾,眉眼中帶著幾分落寞,他盡量勾起嘴唇,笑道:“是我唐突了,還請姑娘勿怪。”

阿柔見他不似風月話本中的癡男怨女一般糾纏不舍,稍稍松了一口氣,又感嘆於他的風度與教養,“言重了,傅昭公子如此坦率,倒讓我感到欽佩。我真心實意地當你是個朋友,既然如此,便沒有欺瞞的道理。其實我是……”

話還沒有說完,阿柔便覺一陣地動山搖,地面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鳴聲,讓人頭暈目眩、幾欲作嘔。木塊一大片一大片地從頂上砸落,灰塵瞬間模糊了視線。

“這,這是……地動?!”

……

司言猛然睜開眼,從榻上驚坐而起,心臟不規則地亂跳著。他眉頭緊皺,熬過這一陣心頭傳來的酸脹之後,連忙披了外衣,來到院內。

彼時葉溫遙剛剛開了一壇酒,正準備趁沒人註意的時候一個人偷偷喝完,忽而見司言從自己的房中走出來,嚇得趕緊將酒壇子藏在身後。但緊接著,他就察覺到司言的臉色不對,連忙關切地問道:“怎麽了,師弟?”

司言面色難看地說道:“剛才地動了。”

“地動?”葉溫遙一向神經大條,並未有所察覺,“我沒感覺到啊。”

正說著,張聞亦也一路小跑地從自己的院落裏趕了過來,氣喘籲籲地說道:“先生,剛才是不是地動了?”

葉溫遙:?合著就我沒感覺到?

張聞亦見司言點了點頭,哭喪著臉說道:“也不知這震源在何地,娘親和妹妹前幾日才上路,可別遭遇什麽危險才是。”

葉溫遙連忙安慰道:“這麽大一個大昭,不會這麽巧就落在你娘親身上的。情況還尚未明朗,可別自己嚇唬自己啊。你說是吧,司……言?”

司言面容慘白,神情竟比方才還要難看了幾分。他雙手緊攥,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著。

葉溫遙這才想起來,那位戚家的小姐也在遠行的路上,尚未知道是否平安。

……

阿柔迷迷糊糊地從昏迷中醒來,艱難地睜開雙眼,可目光所及之處,皆是一片黑暗,耳邊也充斥著劇烈的嗡鳴聲。過了好一會兒,阿柔才漸漸恢覆了知覺,嘗試著挪動自己的身體,卻發覺渾身上下動彈不得。

地動了……

災難發生於一瞬間,讓人來不及反應。若阿柔只有一個人,憑借著頂尖的輕功,是無論如何也能在木棚倒塌之前逃往空曠之處的。只是,棚中尚有行動不能自理的老弱病殘,倘若她就這樣一走了之,無異於是放這一屋子的人自生自滅。阿柔做不到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死,和傅昭一同奮力地將病人們往外送。房屋傾倒的那一刻,傅昭滿面急切地向她奔來,伸出雙臂,似乎想要抱住她,但已經來不及了。

阿柔喘了口氣,卻覺得胸腔劇烈地作痛,喉嚨裏也帶著血腥味兒。她極輕地呼吸了一陣後,掙紮著想要從這片廢墟中爬出去。她艱難地將身體往上頂,想要用內力頂開壓住她的木梁。但糟糕的是,身體此時此刻已是極度疲憊的狀態,根本使不上力氣。她以為的拼盡全力,也只不過讓那根木梁稍稍松動了一點點罷了。

阿柔忍不住在心底暗罵了一聲,隨即又忍著胸口的痛意低喘了一陣。

“傅昭?傅昭!”阿柔奮力地呼喚著,卻堪堪發出了細若蚊蠅般的呢喃,也沒有任何人回應她,只有細弱的水流聲“滴答”“滴答”地回蕩在耳邊。

不對,怎麽會有水流聲?

粘稠的液體低落在阿柔的眼皮上,順著眼睫、滑過臉頰,流進脖子裏。阿柔感受到那是血,瞬時又升騰出幾分驚恐來,“傅昭!傅昭你在哪!”

依然沒有人回應她。

阿柔停止了呼喊,逼迫自己冷靜下來,分析現在的局面——還好木棚只有一層,雖然整個坍塌了,她卻還是活了下來,並且能感知到手腳俱全,這已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。

那麽傅昭也一定不會有事的……

人在看不見光亮之時,腦海中總是會竄出各種各樣、亂七八糟的念頭。阿柔自知不是一個悲觀的人,但此時此刻,她卻突然冒出來一個想法:倘若我死了會怎樣呢?

這個念頭剛一成型,阿柔就怔楞住了。她從來都是個活在當下的人,自然也沒想過死。只是在意識如此混沌的當下,阿柔卻無法抑制地想到與死亡有關的事情。

若她死了,阿爹和兄長,一定會很難過的吧。

從小到大,阿柔都活在父兄的庇佑之下。幼時便是如此,直至今日……仍是如此。她曾大言不慚地對司言說:“人應當為了自己而活。”可如今身陷廢墟之中,她卻忍不住自嘲起來:倘若沒有阿爹和大哥在西境浴血奮戰,倘若沒有二哥在長祈為質,倘若未曾出生於景西王府,她何來機會為自己而活?

阿柔年幼之時曾對著兄長發誓,待她學會武功,一定會用自己的力量保護家人。可沒過多久,西境大亂,母親為了西境百姓慷慨赴死,二哥也身中奇毒落下病根,阿柔那個時候便已經食言了。事到如今,她難道還要再食言第二次?

阿柔不甘心,她絕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裏。

她還有未盡之事,還有應報答之人,還有……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。

阿柔不禁有些佩服傅昭,至少他能果決堅定地將心中所思宣之於口,萬一從今往後再不能見,至少也不會留下遺憾。

她心中有一人,那人雖帶著一身的秘密,肩上扛著沈重的枷鎖,阿柔卻知道,他也是渴望自由,渴望解脫的。

“司言……”阿柔喃喃自語。

但事實上,這只不過是一句含糊不清的氣聲罷了。

就在這時,阿柔聽到上方傳來一陣腳步聲,夾雜眾人的呼喚。

“公子!公子!”

“公子,你在哪?”

“……”

是了,她是和傅昭一起被埋在這裏的,倘若傅知州尚且平安,定然會第一時間派人手搜救廢墟中的百姓。饒是他再大公無私,也不可能絲毫不惦念自己的兒子。外面這些人,大概是傅家的家丁吧。

阿柔終於放下心來,忍著痛楚和眩暈之感,拼勁全力,發出一聲呼喚。

……

朝會之上,李鈺面色陰沈,座下臣子大氣都不敢出一聲。

前幾日他才因西南軍務統領一職的歸屬而被氣得病了一場,如今西北定州突然發生地動,他又不得不開朝主持大局。

場面沈寂之時,李晁奚上前一步,說道:“兒臣願為父皇分憂,前往定州賑災。”

一旁的懷王李晁燁聽了,連忙說道:“父皇,派兒臣去吧,以往此類事件,都是由兒臣處理的,想來要比五弟經驗豐富一些。此番定州災情嚴重,牽連範圍甚廣,兒臣以為,還是由兒臣去比較妥當。”

“是嗎?”李晁奚諷刺道,“可臣弟怎麽聽聞,先前皇兄奉詔治理閔州水患,卻有相當一部分百姓未曾得到朝廷的物資,鬧得民怨沸騰。”

李晁燁大怒道:“你休要血口噴人!那些刁民為了多得一些朝廷的補貼,什麽話都說得出來,你憑這些不實之言就要定我的罪,究竟是何居心?”

“父皇,兒臣所言句句屬實,決無半分私心。”

“父皇!”

“夠了!朝堂之上,吵吵嚷嚷,成何體統?都給我住嘴!”李鈺猛地拍了一下桌案,二人瞬時止了聲息。他一副頭疼的樣子,煩躁地說道:“此番定州災情嚴重,絕不可兒戲,也絕不是你們邀功請賞的時候!”

李晁奚的語氣並未有什麽波瀾,不慌不忙地行禮道:“兒臣知錯,請父皇責罰。”

“行了行了。”李鈺不耐地擺了擺手,“當務之急,還是要好好商討賑災一事。列位眾卿可有想法?”

“陛下。”戚思彥面色蒼白,手握笏板,走到大殿正中央,在一眾意味不明的目光之中,竟直直地跪了下去,叩首道:“小妹雪柔如今正在定州,臣懇求陛下允諾臣前往定州賑災。”

阿柔雖然未曾告訴二哥她去定州的真正意圖,卻還是在路上寫了一封信,言明她會在定州停留幾日,為的是讓兄長放心。誰曾想定州發生地動的消息和阿柔的信件剛好同時傳了回來,戚思彥當即急火攻心,吐了一口血出來,把周圍的丫鬟和家丁們嚇得不輕,忙去請了大夫回來。後來還是司言得了消息,親自派人前來診治照看,方才有所好轉,勉強能支撐著參加早朝。

“什麽?阿柔也在定州?”李鈺驚訝地道,轉而看到戚思彥身形微微顫抖,連忙說道,“你先起來。”

戚思彥應聲而起,起身時的一剎那略有些踉蹌,看上去好像一陣風都能吹倒他。

李鈺閉目沈思片刻,最終一錘定音道:“此番定州之患,就交由承王負責,戶部從旁協理。”

李晁奚應道:“是,父皇。”

李晁燁急了,還想再爭取什麽,“父皇!兒臣……”

“好了!”李鈺皺著眉頭說道,“別以為朕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,這次災情嚴重,容不得你耍性子。就這樣定了,不必再辯。”

戚思彥微微垂下眼簾,沒有說什麽。其實他一直都知道,不管他說得如何情真意切,皇上都不可能同意讓他前往定州。他是用來制衡景西王的棋子,既為人質,又如何能輕易離開牢籠呢?

盡管如此,戚思彥還是要在朝堂之上說出這一請求來,他必須要讓聖上知道,這次賑災行動對於景西王府十分重要,絕不能派一個手腳不幹凈、喜歡從中撈油水的人前去治理。同時,倘若災情處理得好,阿柔能夠平安歸來,也算是賣給景西王府一個人情,負責人必定會盡心盡力地去處理。這才是戚思彥的真正目的。

下朝之後,老太監高嚴在臺階處攔住戚思彥,聲明聖上邀他前往殿中一敘。

戚思彥跟著高嚴一路到偏殿來,對聖上叩首行禮。

李鈺賜了座,又吩咐宮女去傳太醫來給戚少卿診脈。

戚思彥連忙說道:“陛下,臣的身體並無大礙,怎敢勞陛下如此費心?”

“這說的什麽話?你父親既將你托付於朕,朕如何能辜負他?”李鈺勸說道,“阿彥,朕知你心焦,朕又何嘗不是呢?只是一來,大理寺事務繁瑣,離不得你,二來,你身子弱,災區又是疫病多發之地,朕如何能放心讓你去呢?”

“陛下說的是,是臣思慮不周。”戚思彥說著,又止不住地悶咳了兩下。

“你也不必太過憂慮。”李鈺說道,“朕已派人將此事告知於景西王,命他率領一部分人手前往定州坐鎮。有景西王在,想來賑災一事出不了什麽岔子。阿柔那丫頭功夫好,定不會出事的。如此一來,你也可放心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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